一
这是白莲翩翩飘落在湖水涟漪的荷花瓣,一瓣,一瓣,又一瓣……
娇娇脆脆的粉嫩,仍带着尚未褪去的淡淡红晕,生命的气息犹存于条条脉络之中。被湖风一吹拂,似向四下里放游出的袖珍舸舟。
一条追逐浪漫的鱼儿,欢情蹦跃而起,剪尾洒出一串水花,落到荷花瓣里,随即聚作灵动的水晶珠,并被阳光点燃成一盏盏银光晶亮的灯。
这,可是天公特意为马踏湖人制作成的荷灯吗?
七月十五放荷东,是马踏湖的传统习俗。
记起有诗词如此道来:送荷灯荡去与清流,散成一河星。看人间天上,前尘今日,几样心情?或许相思未老,深夜试聆听。却是前时语,细诉谁声?幸有星桥能渡,似知人情苦,两处魂萦。
先前,湖区人家多亲水而居,这类房院形同孤岛,条条船道就是胡同和街巷,日常出入不是行舟就是涉水。尤其为养家糊口所迫,成年披星戴月劳作在湖水之中,加之贫病劳累,故而溺水而亡之事时有发生。特别是逢到大涝之年,洪水肆意,泛滥成灾,孩童少年因玩水弄潮不行夭折,亦是在所难免。
在早年间,湖区人信奉佛国为莲花国,而莲花作为观世音菩萨的台座,是带有仙气的灵性之物,一切亡灵都可以随荷灯得以超度,脱离苦海,登上极乐世界的彼岸。所以,每当有人在水中淹死了,人们就要把放河灯当成送幽船,以此让浸泡在水里受苦受难的冤魂有领路的灯、度灵的船,以顺利到达西方仙界。
同样举止,别样心境。
七月十五定旱涝,八月十五定歉丰。后来,在没有旱涝灾害的年份里,湖民百姓选在七月十五这天放荷灯,也是借以表达一份感恩的浓重情意,答谢卧莲观音,救命菩萨,赐下了一个风调雨顺,物产丰盈,吉祥顺意的好年景。
这马踏湖腹地深处,曾是新城“四世宫保”显宦望族之家的水上苑囿。王渔洋和文兄师弟们在此寓居静读,经常荡蚱蜢小舟,悠游于荷田深处赏莲游乐,唱和赋诗以抒雅趣禅思。他们把莲风六月称之为荷月,并选在农历六月二十四荷花生日这天,率湖民百姓在湖中放荷灯,以示对荷花的爱恋。
今年来,放荷灯已经在湖区演变成荷花灯会,成为了一种体现传统特色的娱乐活动和旅游项目,成为了湖区人的一个狂欢节。
其时,民众和四方游客制作出各式各样的荷灯,划着轻舟聚集到湖中去点放,只见湖中粼粼的碧波涟漪之上,盏盏荷灯顺水而下,将湖面点缀的流光溢彩、五彩缤纷、莹光璀璨,明灭浮动,从远处望去,像极了无数条欢活游动的锦龙。沿湖畔的堤岸上彩灯高悬,锣鼓喧天,人头攒动,景象壮观,热闹非凡。人们不管是在近处参与其中,还是在远处观玩欣赏,都会体味到自己徜徉在欢乐的漩涡之中,都会浓浓感受到太平盛世的吉祥幸福。
荷灯的谐音为“合”灯与“和”灯,暗合中国古代天地四方为六合及万事圆满之意,所以人们如今放荷花灯,也就成为了对美好生活的祈福愿望。
你看,这荷灯的荷瓣两端尖尖,中间呈凹形,恰似一只玲珑的袖珍舟船,点燃后向湖的纵深处荡去,近的漂出一两千米,远的一只漂至湖的尽头。通过放荷灯,人们祈福、祈禄、祈吉祥、祈安康,放飞希望,放飞梦想。
无论男女老幼,在燃放荷灯时都可以怀着一颗虔诚的心默默祝愿:老年人希望自己燃放的荷灯漂得久远,以征兆着自己能够益寿延年;青春男女渴望自己放游的荷灯光亮清纯,以寄托自己美妙的情思;孩子们更是把无限的憧憬和希望寄托在了这小小的荷灯上……
二
放荷灯时节,马踏湖的白莲蓬朵,已逐渐隆起鼓胀了一个夏季的丰盈,采莲的船儿就漂荡在了萍牵藻挂的碧波之上,掩映在了叶绿花红的荷丛中。“自披荷叶采莲房,棹入花深不觉香。夜半归来香扑鼻,始知花气满衣裳。”清代诗人朱倬的这首《湖上》诗,可谓把采莲的情致表达得淋漓尽致。
采莲之前,藕民早已是在藕塘里忙着拿罢好几次藕窜鞭了。
说来,那白嫩且纤细的藕窜鞭,挤钻硬泥的疯长劲头,简直令人难以置信,因为只要肥力供的足够多了,有的能够长出二三十米远去,甚至于隔着一条土道水岸,从另一侧水池中萌芽抽叶旺长起来。所谓拿藕窜鞭,就是把将要劲窜进池塘堤岸的藕窜,依序调整转向于池内,防止其把莲藕坐生在堤岸的深处,以利莲藕的丰产高产。藕民由此说,“拿正一池藕窜鞭,多得莲藕成座山”。
“春吃老巴,霜吃芽头,花下就吃中骨节”——这是讲品尝莲藕的门道,夏秋相交时,本是马踏湖产出花下白莲藕的季节,待采鲜藕出水,洗净观来,琼体如凝乳,生尝乍嚼,甘醇清脆似鸭梨。
“七月菱角八月藕”——这是指其已真正进入了成熟期。观来,满目间虽已是一派“莫道横塘秋露冷,残荷犹自盖鸳鸯”的衰艳景象,但此时节莲藕体内含淀粉成分最多,用不了八斤鲜藕,便足够制作一斤十成燥干的藕粉来。
留存荷叶,坐听雨声,醉赏荷田那份珠圆玉碎的玲珑。不过,湖民百姓可没有那么诗意,也没有这么雅兴。秋分时节打荷叶,这是一份可观的收入。既然盛荷期已过,就该把荷叶采摘下来,串晒起来,可用来做蒸馒头的铺布,还可用来做荷包鲤鱼、荷包鸡、单那一股子荷香清味儿,就可使一笼家常面食或一道平庸的菜肴陡增身价。
清人李渔点评白莲藕道:无一时一该不适耳目之观,无一物一丝不备家常之用者也。有五谷之实而不有其名,兼白花之长而各去其短,种植之利有大于此乎者?
敬仰马踏湖的白莲。敬仰其的高洁清逸,敬仰其的亭亭玉立,敬仰其的内敛含蓄,敬仰其的出淤泥而不染、濯清涟而不妖的气节神韵,更敬仰其对湖民百姓的丰厚馈赠。
三
立秋之日,长在湖畔的梧桐树必定开始随风飘落下一二片黄黄的心叶,因此便有了“落一叶而知秋”的成语。
早年间的湖畔人家,习惯将初秋时节分为三候:一候凉风至,二候白露生,三候寒蝉鸣。此是解说自立秋之后,先是刮风时会感觉到凉爽,再是湖面的早晨会有白白的雾气生成,接下来,因体感秋阴而自知小命将竭的寒蝉,便开始在树冠上扯长了嗓音哀啭劲鸣。这段时日里,那些贪水的娃子们下湖洗澡上岸后,身肤上往往会招生起一层痒痒的秋狗子(即秋痱子)。
立秋十八日,寸草皆袖穗。湖区中,哪怕是再弱小的植物,也要极尽一岁的心血劫数,将自己的孕育膨胀擎起,最终精粹为承载着种族基因的籽实。
苇穗也正在盈盈然抽袖而出,齐刷刷披散开来,丰满开来,迷漫开来,在斜阳中泛起一层层金属般柔亮的光泽,弥漫着沁人肺腑的清鲜,招惹着人们的心身,荡起一阵阵畅然的灵动。
大头蝈蝈身披绿袍,在苇丛中肆无忌惮地亮开嗓门鸣唱,那远远近近的蛐蛐儿吹奏出的音响,似乎是富有节奏感的配音伴奏,听来音调柔美而具有磁性。有了这些鸣虫的竞技和鸣,湖中便足以增添几多勃勃的生机。
天幕开始逐渐变得空旷高远、寂寥明净了起来。暑温在湖洼里一天天缓消渐弭,那遍野的嫩绿翠青开始似退潮般撤帐而去。
湖心之水,也日渐澄澈起来。正如当年,别号为湖居士的万历进士王象春在秋游马踏湖后所记述:下视数丈不见底,鱼游镜中可数……西南长白,东南则愚公诸山,簇簇矗矗,直走水中,波稍撼击,吞峰峦如浴螺。
四
霜风起处黄秋鸭,化蛋成膘胖到爪。其实,至中秋时节,马踏湖的肉食鸭就已上足了膘,食来皮白柔嫩,肥而不腻,香酥味美。
湖畔人家,习惯将鸭子唤作呱呱子。
老话说:“家有千斤粮,不养扁嘴王”。这是指鸭子食量大,吃得多,养不起。但马踏湖里鱼虾多,蛤螺多,藻草腥萍繁茂,本是鸭子的天然食料场,所以湖区人家多习惯养鸭子。
说养,其实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养。从暖房赊来几十上百只的鸭子,待长个半月二十天后,就往湖湾里一轰,任它们自己各凭本事能耐去打寻吃食儿,也顶多在傍晚时分,吆喊驱赶上岸归家。
家家水鸭悉门户,日落各自饱归来。这些鸭子们每到傍晚时分,至少可能已经习惯了主人的召唤声,就分别从芦蒲丛里、荷叶地下游上岸来,挺脖跟扭动着屁股,排成“一”字形队伍,宽厚的蹼足有节奏地拍打着地面发出“噗噗”的声响,“呱呱”叫着走上岸来。不要担心它们进错家门,因为主人早已在鸭身上做了标记,翅膀上系布条的是东邻的,脖颈上染颜色的是西舍的,扁嘴上刻两条道道的是巩家的,在脚掌上剪个小口的是田家的……
鸭群有着天生在水中猎食的本能。有的倒插长颈在水中,红色的蹼趾伸在尾巴后,不停地扑击着水面;有的沿岸边用扁喙戳探,吞食着蚯蚓、 螺和各种萍藻;有的拍打着翅膀在水上嬉戏,搅得湖面上的水花飞溅。吃饱喝足后就聚集在岸边的柳荫下歇滩,或“呱呱”地聊着天,或用嘴“梳理”自己的羽毛,或把脑袋埋进翅膀里,打起瞌睡来。瞧这一副天然的柳荫鸭戏图,毫不逊色于宋徽宗那副名画《柳鸭芦雁图》的妙手丹青神韵。
如此之下,本湖的笨鸭产出的鸭蛋壳,是清一色的浅青色,因而马踏湖人习惯里把鸭蛋不叫鸭蛋,而是叫作青皮。一只笨鸭一年至少能产上一百八十个青皮蛋,其中春季见一百二十个,秋季见六十个,用杆秤提溜一下分量,六个头就保险超过一斤重。打开来看,内生一一层蛋黄油圈,生挑能倒挂成金丝钓钩,熟透能凝作橙光蟹黄,品来油而不腻,回香绵长,于是被称为金丝鸭蛋。
那些以养鸭为业得人家,通常至少购来上千只鸭子,在湖滩上围个大圈作鸭舍。其实这些人家也不算养,应是放。撑着小“鸭溜”(放鸭的小船),赶着一大群鸭子游在湖荡中,鸭群拐了弯儿,小船也转了向,这是马踏湖中的一道寻常见惯的风景。
放鸭的好把式,能把一群数千只的鸭子调教的不炸窝,不惊群,不聒噪,不单遛,尤其是那几只领头鸭,与主人心有灵犀,指向哪就游向哪,带路不偏不移;在骤至的恶劣天气里,率领鸭群不乱阵脚,俨然一副精神领袖的气概。
鸭子过河随大帮。它们天生胆小而恋群,非是恋食掉了队,一般很少单独行动。如果有几只突然间绵食儿,还像甩打蛤蛎皮般热拨弄脖子,那八成是嗉子里缠满了消化不了的窝草蛋。这时,放鸭人搭上篙梢,将鸭子劈脖子摁在地上,一手倒提起它两条腿。一手朝食嗓眼儿方向捏弄硬硬的嗉子,直到把足有一米多长的水草牵拉出来,然后把鸭子往水里一丢,只见扇亮几下翅膀,就立马精神起来了。
鸭子们为适应水中生活,除用脚蹼来增加与水接触的面积,以加大前进的推力外,脚的位置也渐渐朝向后移。这样一来,等上了岸,为了平衡身体重心,就须把身体往后仰,才不至于向前倾跌,加上腿又短,因此走起路来就脚掌开开,挺胸瞪眼,脖子伸长,左摇右摆,紧步慢速。于是,凡在湖畔路上赶牲口车的人,都懂得本地有这样一个规矩,压死了鸡不必承担责任,可大胆走人;但压死了鸭,须认罚认赔。这道理明摆着,鸡能跑能跳能飞能扑腾,让车压了本是自己活腻了找死,而鸭子肥沉身子小步幅躲不开,被车压了却属于赶车人慢眼皮松,是自找挨骂,且必要破点儿小财。
有的放鸭人不撑“鸭溜”,飞沟跃渠单凭一根篙。瞧,一道宽宽的流水渠横在了面前,只见其倒退几步,斜持竹篙向前箭步窜跃而起,那姿势就象撑杆跳高的运动员。迅跑至岸边,身体向沟渠上空高高弹跳过一段距离后,再将竹篙伸插向水面中心,双手并交替攀至竹篙顶部,双腿在半空中像三级跳远般来一个扒蹬的同时,又双脚并拢高挑前探,与整个身子绷成一条线,借惯性象流星划弧,嗖一下就丸落于对面岸沿上。如果水面结了冰,哪怕仅有一扁指厚,他们就像练了轻功的高人,落脚踩出一个冰纹五花洞,抬脚喷起一道水柱,待过至对岸扭头一看,好险,薄薄的冰面已是支离破碎。
五
秋叶黄落寒风起。这时节的某一两天里,在湖区生活的燕子们象是同时接到了部落首领的传檄旨令,就从四处里齐呼啦聚集到一处空廊的场院里,飘云流雾般黑皂皂一大群一大群的。它们,时而在低空中轻捷矫健地滑翔,忽仰忽俯,进南时北,盘旋自如、整齐有序,像是远征前的热身操练;进而个挨个停落排列在几条高架线路上,像是待命受阅的三军仪仗;时而围聚在一起叽叽啾啾的窃窃私语,像是在议论商定着南征途中的什么重要事项。老人们看到眼里就说,燕子们是在开会选举远征大元帅、先行官和殿后压阵的将军,是在编伍列队整备阵势呢,唉!快啰,只要它们吞吃了湖中的芦花毛绒和火燎秫秸灰,整个身躯呼喇一下变轻快了,就要展翅启程上路了,上路了!
深深的湖水,已经变得更加清澈见底了起来,且透出了瘆凉的气息。但靠近湖岸边的一处处坦平浅窄的卡脖子水湾里,被秋日艳阳匀匀晒过,一汪净水暖暖的,活象一张张舒适有温床,于是便有了“寒露时节鱼上炕”的说法。这时节,那些潜身在深凉水域中的半大鲫鱼,便成群的从卡脖子口处贯而入,以求取暖晒太阳。恰在此时,移一块泥头将它们的退路封掉,仅用一会儿功夫,就把水湾中的水泼净,等这些鱼儿明白自己涉入的是雷区禁地般的陷阱时,已是悔之晚矣。
转日,以至其后的很多天内,如此这般,周而复始,定会俘虏很多。
六
深秋时节,马踏湖的蒲草成熟了。那泛黄的肌体叶片,深蕴着坚忍不拔的隐忍,似在构思一个新的梦境。
蒲草,属宿根性水生维管束草本植物。在生长过程中,一丛丛如绿云,舒展的纤长叶片青翠、柔韧、质朴、浓郁,随风舞动的柔美舞姿中透着几分粗犷。凑近了吸一口气,蒲香气息清纯而诱人,兼有那秋天醇厚如酒的况味,一缕缕的直渗透进入的肌肤。
“家的蒲编手,强过攒钱斗”。蒲草的叶面细长、韧性好、拉力强、耐磨、耐压、还具有蓬松保温的特点,可编织靴鞋、扇、垫、篮、坐墩、蒲团蒲席等用品,以细腻、精巧、朴实、典雅而被人们喜爱。
湖区人编的蒲靴,甭看靴口大还易漏气,但只要穿了它,不管多么冷的天坐露天背阴卖摊,也不觉得脚冷却;编制成的蒲席特别能隔潮保温,只要铺了它,即使是睡返湿的地铺窝子,也不会作下风湿腰疼病。
三场寒露赛场霜。仲秋过后的马踏湖,落英无言,冷波碧澈,芦苇紫卉高扬,平添了几分萧杀之气。
此时节,可是芦苇荡最亮丽、最有磅礴气势的季节。湖中的芦苇经历了春的萌生,夏的张扬历练,绿中呈黄的芦秆,变得瘦峭刚健,无论高矮弱壮,几乎同时甩出了狼尾巴似的长穗,且饱胀着光泽和摇曳着风姿。萧瑟的霜风更算得上是点化自然的大手笔,在不经意间便将满湖的芦苇渲染得神圣般金黄。此间,迷宫幻阵般的芦苇荡静谧幽深,已经脱净脚叶的芦苇如同一条条刺天的箭竿,当西天的韶光霞彩流泻其上,它们汇织成闪耀着佛光的锦缎,那仙风道骨般的风采,极易撩人生发出一种萧森肃然的幽思。
马踏湖的芦苇不仅成为湖区人的重要财源,也赋予了他们豪爽大气、崇德尚义、宽仁友善,守礼抱信的品格血性。
上沐天恩,下汲地华,已是由紫红成熟为暗白的长穗,也轻盈地飞扬出漫天的芦花,它们地宣告自己的生命获得升华时,也在纵情抒发着对马踏湖的绝恋。
倾听着风摧芦苇的喧涛声畅然入梦,竞是那么的安然和亲和、沉稳与踏实。因为这里是故土家园,是心身灵魂的归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