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马踏湖,历史的流风遗韵,传统的撩人风情,交织成了一个迷醉般的幻境。
马踏湖,端庄俊雅,风姿悠然,一如从千年前素颜回眸,清丽转身,轻盈含蓄的款行而来。
在恒古而远的年间里,这水乡湿地的风情韵致,就每每在飘飘冉冉的春水云烟和晨霞夕照中,迷醉般翩舞着水袖锦衣,氤氲绵延到了夏季里。
有人说,夏季是马踏湖的夏季。
荷花盛开在夏季,莲藕萌生于夏季。
夏季里,在马踏湖的喝汤湖畔观赏荷莲。荷钱点缀绿波,茎叶日上日高日妍,来风便作飘摇之态,花影絮乱;无风亦呈婀娜之姿,幽香飘散。即使荷花尚未开放,却早已显现出无穷的韵致。待到一场夏雨洗浴过后,大大小小的荷叶更是增添了几分清雅,几乎每一个叶片上面都漾着雨水,圆润如珠,静静的卧在叶的中心,软软的晶莹着。当清风拂来,雨珠就旋动起来,阳光投射在上面,晶莹剔透,烁动着熠熠的光芒,像无数只欢情灵性的眼睛。
湖风似乎又增大了很多,团团翠绿的立荷摇摆起来,水珠儿便再也经不起晃动,就倾然散落下来,滚撒到底层的荷叶上,好像是瞬忽间断开蹦乱的珍珠串,激灵的萍藻间的鱼儿四下躲游,招惹的浮叶上的蛙儿咕呱鸣鼓唱和,一方翠绿的池塘在一时间便更加热闹起来。
“水面风来香不断,才知撑到藕花边。”驾上一叶小舟,沿着时宽时窄的水稻逶迤前行,大写意德美景渐次呈现,就像穿游在一条天然的景观画廊中。进到湖区深处,你会恍然明白,这才是真正的荷的世界。
峻拔高挺的荷叶厚实而圆润,有的竟超过湖区人戴的苇笠那么大,放眼望去,流碧凝翠,似真似幻。
荷花点缀其间,有的刚刚含苞,内敛含蓄,静如处子,呈现着超凡脱俗、临风挺立的仙骨神韵;有的已经怒放,硕大的花瓣像水鸟的翅膀翩开,莲瓣序张,高洁清逸,迷醉人眼,金黄色的花蕊洋溢着生命的激情和奔放。风姿绰约倍芬芳。细细看来,几只蜻蜓徜徉索绕在花蕾间,虽已在很投入的嗅闻那荷香花蜜,却振翅悬定,翘着细长的尾巴不曾降落,显着一副挑肥拣瘦的神态。
无穷的青碧氤氲做翠色的世界,水和荷,荷于天,和谐的连成一片,俊雅脱俗的一尘不染,令人遐思悠悠,那感觉恰似置身于烟雨江南。
在整个夏季里,临湖的人家都被这翠天碧海眷笼着,被芬芳四溢的荷花熏染着。每当清风徐来,荷香熏气便从万绿丛中发散出来,人们的胸腹就像洗涤过似地顿觉清爽。瞧那刚刚采莲出湖的村嫂湖姑,即使稍微飘逸一下发梢衣角,也应该透出浓浓的荷香吧?
“一片秋云一点霞,十分荷叶五分花。湖边不用关门睡,夜夜凉风香满家。”大着胆子想一想,曹雪芹的祖父曹寅老先生的这首荷花诗,是否是专门写给马踏湖的。
二
夏日的清晨,热浪云烟蒸腾为散淡的雾气,在被霞光映照斑斓的湖面上悠悠飘浮;茂密的芦苇荡像无边的绸带,向着飘渺的远处很大气的铺开,那婷婷欣长的躯身有竹子的外形,有竹子般的叶片,但披散开的长叶比竹子更为修长柔美,在水的润泽下比竹子更富有鲜活灵性。如帏的芦苇成阵势的摇摆着,郁郁葱葱的绿丛涌动如涟漪波涛,散发着氤氲的湿气清香。
雀鸟呢喃,蝉唱蝈鸣,风送蛙语,布谷催收,生命的交响此起彼伏。
湖洼里不管是地里生的还是水里游的,逮住了丰足的雨水和酷暑的旺气,全都憋足了劲往高里窜,往疯里长。透过野滩荻草的缝隙看去,嘎啦蔓、野豆子等攀援植物竟能纷生出一丈多远。
水清,萍漂,荷香,苇动,蒲舞,在不经意间融为一体。画意诗情,就极易沉醉在这湖心深处。
夏季里,马踏湖的一切生灵,都把这方湿地当作了天国,且无疑是红蓝鹳、白苍鹭、野鸭、喜鹊、鹌鹑、苇莺、斑鸠、杜鹃、文母、啄木鸟、红尾滨鶮等多种鸟类的福地天堂。
苇波闻莺。在芦苇荡中生活着苇莺,因为其时常在苇丛里发出“喳喳奇”、 “喳喳奇”的鸣叫声,所以被马踏湖人唤做喳喳雀。
它们是筑巢的高手,往往在芦苇密丛中,把两三棵相邻的粗壮芦苇斜纠在一起,用叼来的柔韧细长水草,精心编制成一个上口大收尾小的不规则圆形窝巢,接下来就在里面产卵孵雏。
湖中人们说,只要瞅瞅喳喳雀做成的窝,就差不多知道今年是旱还是涝,要是它们的窝矮,就可能有旱情,要是他们做的窝高,就可能发大水要漂洼。
这喳喳雀虽体若麻雀大小,却天生一副好嗓子,鸣叫声悦耳脆亮,且终日雌雄对唱情歌的歌唱家。在这喳喳雀身上,还附会着一个美丽凄婉的故事。相传,湖畔有一对青年男女相恋,因门不当户不对,为两家父母所不容忍,就躲进湖荡里,在船上过着漂泊的日子。这日暴风骤雨来袭,在船舱积满水将要沉没时,女的继喊“快撑船”,男的急喊“快刮水”,但终因风急浪高将船只沉没在了湖底。这一对男女亡命后就变成了一对喳喳雀,还整日对唱着沉没前的话:“撑撑撑”,“刮刮刮”!这听起来很有些不怎么靠谱的故事,却给人们留下了足供品味的念想。
同样是潜生在芦苇丛中的野鹌鹑,过日子却不讲究排场,且游走不定随遇而安,夜间随便找个地方蹬刨几下就露宿,到了生蛋育雏的季节,才敷衍了事勉强造下一个固定的窝。不过说实了,那也不算啥正经窝,更不像喳喳雀那么构筑精致,仅多在苇滩地面上爪刨出一个大约三四寸方圆的浅坑,胡乱铺垫些细草枝叶,便任其无遮无掩的暴露在雨露阳光之下。
别看这鹌鹑头小翅短尾秃,形体仅大如雏鸡,却是生育高手,通常能先后产蛋十几枚之多,因此招惹的娃童们常常钻到苇地旮旯里,如小鬼子探地雷般去搜寻鹌鹑蛋。不过,此蛋呈黄褐色,雀斑密布,灰啦巴叽的,与四周颜色相似,所以不宜瞧见找到。
而那雄性鹌鹑,喙呈圆锥形,短而坚硬,腿足健壮,趾端有钩爪,生性好斗,故而常常被人逮来,经驯养后令其双双相斗,以论高低赌输赢。于是,便有人猜测,它们跟那同样好斗的公鸡,可能是血缘基因相近的表兄弟。
这鹌鹑,喜欢在傍晚时分拉长了嗓音鸣叫。人们说,这鹌鹑叫声越勤快越响亮,年景就越好。还有,人们将鹌鹑栖落苇叶之上的图形制成吉祥年画,美其寓意为“安居乐业”。
如诗似画的意境,于晨色的朦胧中清晰起来,白鹭鸟这时就是湖中的尊者王侯。其加速飞翔时,两脚向后绷直,足爪伸过尾后,一副宽大的翅膀翩翩扇动,从容不迫,大气潇洒。
瞧,一只白鹭正旋飞在湖区湛蓝色的空际中,几乎与白云同为一色。这时可别以为它们是在闲游,其实是在不动声色中四下撒眸,只要瞅准打算扑捉的目标,即刻挺直身子来一个垂体俯冲,“嗖-----”的扎向鱼塘的水面,只见刹那间便叼起一条鱼来,又急促的扇动翅膀拍击着水面飞起。嗨!重磅出击成功,身手利落漂亮。只是,这已把鱼塘的主任气的黄爆了脸子,使劲拍着腚瓜,冲半空骂出一声“你这狗日的刁钻玩意,真该挨枪子嘣”。
湖中的一方方水田,宛如一面面风月宝镜,在阳光下闪耀着翡光翠色。湖水悠闲的枕在蒲滩苇丛上,安详的出乎人意料,平静的让人不可思议。近水,远树,白云,构成一桢空灵淡远的水晶画。
此时,或许就有几只苍鹭从云天之外飞至,亭亭玉立于这画幅中。它缓举径趾,移步挪形,举止神态里显带着优雅高贵,添加着几分仙风道骨,不由让人联想到古代的谦谦君子大学士。
这苍鹭,翼大尾短,嘴直而尖,颈和腿生的很长,喜欢于晨昏时活动于湖畔和沼泽间。性寂静而又耐力,常单独伫立浅水中,蜷缩起一只脚,做“金鸡独立”状,把头与喙也蜷缩在羽毛里,开始了很有耐心的以静制动,守株待兔般的等待,有时长达数小时之久。鱼、虾或其它水生动物视其为静桩,就毫无防范的游近,它便闪电般进行扑捉,用那长长的喙叼住而美餐一顿。因而,其被马踏湖人呼唤为“长脖子老等”或“老青桩”。
餐罢,苍鹭身心又进入状态,重新开始了新一轮长久的等待。阳光投身过来,水面泛起粼粼的金黄,给苍鹭勾描出金色的轮廓。这“长脖子老等”的等待,绝非一般意义上的等待。它甘于寂寞一处,安于静止一处,持之以恒于一处,这种考校意志的生存之道,赋予了其韬光养晦、精灵神圣的力量。
湖人把自己养的鸬鹚叫做鱼鹰,它们排立在主任撑驾的渔舟舷沿上,狞目酷面,如即开杀戒的刽子手。一旦呼啦啦跳下湖,立显出了鲨鱼般德凶残,可惜,捕获的鱼儿只是进入了喉咙,却入不了肚肠,因为它们进食的通道,早已被鱼人用绳索套住了。
三
各类鹭鸟鱼鹰,强势叼抓也好,老等啄捕也罢,说来虽令人叹为观止,但与人类的捕鱼花样相比,就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。人们在湖中捕鱼,除了各种渔网、钓钩、鱼叉、鱼罩、鱼箔、迷魂阵等各种渔具,还采用灯诱,涸鱼等方式,可谓无所不用其极。
夏天闷热的夜晚,湖虾多喜欢游到浅水里吸氧纳凉,于是就像诺曼底登陆似的向湖岸边游弋潜靠,照虾的良好时机来了。照虾,既是在夜晚借助于灯光,将湖虾兜捞出水,生擒活捉。就结队逆流而来。这时,照虾人将一个面箩或阔口苇编器具端放于水面之下,等到湖虾挤做一团,快速端捞而起,只见虾儿在箩底活蹦乱跳,银光闪闪,美妙的背景让你心醉不已。如此之下,反复提放,捞虾不停,一个时辰下来,必定收获颇丰。头顶繁星点点,四周蛙声
等到夜幕降临,在湖边择一处水流徐缓的地场,将一盏灯笼低挂在水沿上方,湖虾趋光,一片,灯火与灯火的倒影随波流动,亦真亦幻。这时再瞧,这些被自己俘虏来的湖中尤物,一如齐白石先生画笔下流淌出的神气精灵,或油亮乌黑色同如墨,或通体透明冰清玉洁,着实可爱喜人。
同样是在这夜晚,总有几条汉子来在缓流或静水的湖湾河道里,每隔一段长长的距离,就于水面上聚集起个水藻柴枝的草堆,然后在其中及水底撒下玉米粒、薯块、豆饼块、菜叶等饵料,以打窝诱鱼光顾其内,待到黎明时分,撑一叶扁舟出动,及行进草堆之时,加速形成冲刺之势,只见早立在船头的那汉子,双手持一口阔大的鱼罩,利索敏捷的飞身跃起,恰好灌顶压向草堆,便将一群贪食的大鱼罩住,然后从容擒拿已尽。
一场淅淅沥沥的麻杆子雨,不紧不慢的洒落着。有几个椭圆扁平的大肚子玻璃鱼缸里,捏上点泡透的麦麸,用端部带钩的长杆挑放河水中,就会轮番捕上湖中特有的银鳞鱼来。
这功夫,也可以沿着湖岸去寻洞抠黄鳝,不过千万要注意,通常情况下,圆而壁不滑的是蛇洞,有点扁的洞是癞蛤蟆洞,圆而壁滑的才是黄鳝洞。
待到雨过虹出,大大小小的铁盖螃蟹纷纷出窝,爬的河边的草丛里到处都是,这时只管去捡拾就是了,保险用不了多久的功夫,就会摁满了随身带去的苇编蟹笼。这些螃蟹咕噜咕噜吐出来的白沫,使蟹笼外围涌起的泡铃铛一层罗一层,这时两手举起蟹笼,映着光亮鼓腮帮子一吹,四处飘飞之下,就像五光十色的肥皂泡。
最绝户灭门的捕鱼方式是涸鱼了。涸鱼,就是涸泽而渔。选择好一处鱼虾可能较多的沟渠,湖区人叫寻湾子。然后用硬实的泥块堵截成几道大堰,先后分段用水斗子把水淘干,鱼虾水族这时就全部暴露在干涸的沟汊底了。这些倒霉的家伙,本能的意识到已是大祸临头,于是就死命赖活的拱着残水仓皇乱窜,有的还钻藏到水草或泥窝里,但可怜都已是枉费心机,到头来只有困身待擒的份了。这涸鱼,就如同日本鬼子的三光政策,不光鱼子鱼孙来了个一锅端,连蛤蛎、螃蟹及钻到泥污里的泥鳅一个也逃脱不了。
老人们说,逮鱼摸虾,耽误庄稼。就像打牌赌博,是很容易着迷上瘾的。尤其是在涸鱼时,往往是大半天或一整天忙活下来,尽管直累的胳膊大胯酸疼上十好几天,但只要进入了捡拾鱼虾程序,什么累,什么饿,顿时间全都烟消云散,整幅嘴脸成了一朵花。或许只有此刻才使人感觉到,平时品食鱼虾龟蟹的滋味,远不及捕捞的过程兴致多多,乐趣无穷。
四
马踏湖畔上溯多少代人的习俗,只要一入了伏,就等于是封了湖洼。
从这一天开始,这看上去无边廓沿的湖心深处,就成了女人们不能闯入的社区,就成了任由男人们折腾的世界。这时节,只要入了湖心深处,平素再斯文规矩的男人,也猛丁一下子变成了野性十足的蛮汉。
这段时日里,汉子们在光天化日之下,全都扒光了裤褂,浑身上下赤条条的,一丝线缕也不挂,毫无挂碍地挥舞着瓦锨,放大了力气挖渠疏沟整合台田。
瓦锨,其实应该叫做瓦片锨,因锨头行同折面脊瓦而得名。通常情况下,与常见的铁锨头相比,宽里窄上二指,足有尺把长短,上宽下窄,刃部像宽宽的箭镞,脊部还有一条笔直的脊楞,上连锨裤子,下通刃稍,脊角约一百三十度,用上好钢口的钢板锻打而成。
这瓦锨,本是马踏湖人发明并专用的挖掘泥土的工具,尤其在挖沟掘河补地堰子时,会充分显示出独特的威风来。那些善于使用瓦锨的汉子,被人们称为一张好锨,就如同善使杨家枪、岳家锤、呼家鞭的上马破阵的将军,吧瓦锨作为了一件能耍出绝招密技的兵器。
他们开工时,拉开架势如狮子掏井,像白鹤亮翅,一锨深深捅到硬地里,铲开的泥块探过锨裤子,爬上锨柄,足足超过半米多长,斜翘着端起来,并顺势接惯性叫劲向上一举送,那长长的泥条就稳稳飘飞出去,不摆不颤不兜风,闪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,点落到指定位置上。半天功夫下来,锨坑里敛划不出多少落锨土,坑沿上除留了一道道分布均匀的锨楞纹道外,是溜直平整,绝不凹凸。
该歇息了,这些汉子们也不安生,就搂腰掀腿的摔轱辘,就拍腚甩瓜狂拧乱纽,还摇撼着泛出青亮的光葫芦头,嗥唱些掺荤夹素的调子;嗥累了,渴极了,就撑指掌撅屁股的,连鼻子带嘴扎到湖湾里,牛饮一通清凉的水,眼瞅着胀起的肚子,就像憋足了气的气蛤蟆了,紧接着就一猛子钻到湖底里。待从水里冒出脑瓜子来时,手里不是拿这个毛蟹,就是攥着几只青虾,然后就晃膀子踩着水,嚯着“生吃螃蟹活吃虾,一活活到二百八”的顺口溜,填到嘴里嚼咂起来。
等到这一季子晒下来,你看吧,他们健牛般德身躯子,从头到脚皮色无深浅,一抹的黝黑透亮,滑溜光浑的活像青鳝泥鳅。
在早些年,围湖沿四庄八村的姑娘们,在不能下湖洼的这段时日里,就三五成帮的凑在湖畔的柳荫下,有的破苇压蔑子织芦席,有的梳理蒲草编蒲扇蒲鞋,有的跟着巧妇学做针线活。而那些新嫁了人的小媳妇们,就专门拿出这段整功夫来住婆家,名义上是给自家男人糊袼褙,剪鞋帮子,纳鞋底,说实了是在蹲懒月养身子,期盼着让孩子快上身入怀。
夏天的特性是火热的���情,夏天的本质属于奔放的青春活力,每一块土块都像在发情。从每一汪湖水中寻觅,从每一丛枝叶中探找,从每一声蛙鸣虫唱中聆听,这是马踏湖的茂盛浓情的季节,生命力旺盛的季节,应明艳的明艳,该盎然的盎然,能勃生的勃生。
马踏湖,有的故事已经渐渐走远了些去,像飘渺漫散在际空中的一抹青烟,但心底的情感历历在目,天长地久。
马踏湖,有的故事可能开始变老了,但湖中的风景大多依然。水色湖光,在水一方,相信这风景不只是沧桑的留影,而是恒久鲜活的青春生命体。